渣渣

古琴逸话（下）

继续刷《近世古琴逸话》。依然高光遍地，差不多每条都很萌。略记数则。

11. 古人弹琴多焚香，现代人基本不这么搞了。吴景略弹琴的时候喜欢嘴上叼一支烟，而弹到出神的时候就往往忘记抽烟，烟灰留在烟头上，越来越长，却掉不下来。他自称这是嘴上点香。有时候，他叼着烟弹琴，烟灰越积越长。他无暇他顾，张子谦就会拿来一只烟灰缸，替他弹掉烟灰，而吴则照弹不误。作者说：“几十年老友之间的亲密无间、默契融合，让在场的亲友都受到了感染。”我觉得这个细节特别温馨美好。能体会到在场亲友们荡漾的心情。作者又说，管平湖弹起琴来也会忘记抽烟，但他并不像吴景略那样嘴上点香，而是将香烟放在一旁任其自行燃烧。我觉得这个习惯不太好。这样就不会有人来替他弹灰，就有种注孤生感。

12. 张子谦身材瘦小，上公交车总挤不过别人，常常被人挤下车来，只好等下一班车。某次他坐车去跟人学《流水》，在西藏中路下车的时候被人挤落车门，摔断了腿。瘦瘦小小被人挤下车摔断腿真是…有点萌。

13. 五十年代中期，初中生李泠秋在广播里听到《关山月》，惊为天乐。然后他根据旧书摊上买的《今古奇观》里俞伯牙摔琴那篇里对古琴外观的描述，自己用木板、胡琴弦和钉子做了一张古琴，还在学校的新年晚会上表演。后来，这位中学生又在广播里听到查阜西的名字，就给广播电台写了封信请求转给查大佬。他在信中诉说了自己想要学习古琴的志愿。查大佬收到信后甚为感动，回信问了他三个问题：1.你家长是干啥的？能供你到大学毕业吗？2. 你想学琴只是想学着玩玩，还是真心想学好它？3. 你喜欢古典文学和数学吗？这三个问题中，第三个最为奇怪。我不能理解为何弹琴需要数学的素养。毕竟琴只有七根弦。难道数学不好会数不清弦？后来，查大佬邀请李同学暑假的时候去北京玩。大佬对李同学关怀备至，带着他逛这逛那，临别时亲自将他送到车站，看看天色不好还挤出车站给他买了把伞。这位李同学后来考进了中央音乐学院，开始正式学琴。他后来改名李祥霆。这本《古琴逸话》我多年前初购的时候就刷过一遍，但当时有印象的唯一八卦居然就是这则。因为看前半部分的时候觉得这位泠秋同学有点中二，看到最后被他的大名震惊到了。

14. 古琴专家汪孟舒藏有唐代雷琴春雷。该琴据说是北宋宣和内府故物，北宋亡后流入金国，金章宗挟之殉葬，在地下埋没十八年，重现人间之后曾被耶律楚材等名流收藏。由于身世曲折，且受潮十八年，琴声喑哑。汪专家抱残守缺，拒不肯修缮。他周围的亲友忍无可忍。查阜西说：孟老故后，春雷当发妙音。我觉得道理是这个道理，但这么说还是略有点无情无义。孟老故后，春雷果然得到修缮，发了妙音。作者说，此琴之声“温劲而雄”。我不知道“温劲而雄”是种什么样的声音，但听起来令人悠然神往。

15. 以下这则故事我特别喜欢。

晚清古琴名家张瑞山有个儿子叫张莲舫，善于修琴和做赝品，能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。他的修琴的本事完全是他爹逼出来的。他爹善弹琴但不会修，而修琴又很贵，就逼他学修琴。修得不好，就一再返工，若有大的失误，就打他一顿。年深日久，张苦逼的修琴技艺就臻于化境。然而，这位苦逼的修琴圣手有个明显的短板，就是他不懂音乐，不会弹琴。古琴在琴家眼中是乐器，在他眼中却只是漆器。1948年，王世襄在隆福寺买到一张宋琴，音色极佳，而外观有所破损。王世襄请张莲舫修缮。修完之后颜值复原，但音质大损。王世襄大为懊丧，只能将琴悬于墙上，多年不弹。然而被冷落多年之后这张琴的音质自己慢慢恢复了。我也不是很懂为什么。

某年中秋，查阜西得到一张名为幽涧泉的琴（名字好好听，但感觉弹出来的声音会像小受哭泣），拿去给张莲舫修。这张琴一经张莲舫之手，“雄宏松透之美俱失，声浮琴面不能入木”。我不能理解何为“声浮琴面不能入木”，但这个比喻令人浮想联翩，极有美感。我也不知道何为“雄宏松透之美”。我只是想，既然人家音色雄宏松透，为什么要给人家起个这么受的名字叫幽涧泉！

跟张莲舫这种暴力修琴相对应的是管平湖修琴。后者知情识趣懂音律，而且能做到“整旧如旧”，不是修完就焕然一新。很感人。

16. 古琴专家梅曰强（我本来以为他叫梅日强，对这个名字甚为敬佩。梅日强有种很倔犟的感觉，就是非强不日，弱受的不要。梅日强：抱歉，在下叫没日强，不叫要日强。）讲过一个故事：当年某琴社迎来一位到访的外地陌生琴友。琴人相见，当然主要内容就是互相弹琴。结果这边的社友每弹一曲，到访的那位就必然弹同一曲来回敬。几曲过后，这边社友惊觉来者不善，像是来搞事情的。结果双方对弹了一整天，这边社友终于弹出了一支外地陌生琴友不会弹的曲子，把外地陌生琴友给打发走了。梅曰强曰：今后在各种雅集场合，最好不要去弹别人刚刚弹过的曲子，不然看起来就很像来踢馆的。踢馆这种行为，就也很萌！

17. 四川琴人伍洛书五岁的时候被父亲抱在怀里操弄古琴。（我觉得一只小团子窝在他爹怀里扭来扭去地弹琴就很萌。）后来，他去成都参加琴会，第一次听到四川名家裴铁侠弹琴，自愧不如。在那次琴会上，伍洛书就装病不肯弹琴（我觉得这种自尊心受到伤害就装病逃避的怂包感就很萌）。结果，会议记录者秉笔直书：“伍洛书装病不弹琴”。但伍裴二人因此结交，终成莫逆。裴铁侠本人亦有各种八卦，很有意思。但他最后在土改中惨遭批判，与妻子相携，毁琴自尽。临殁绝笔：本来空寂，何有于物。去物从心，立地成佛。实在令人唏嘘。

18. 招学庵抗战中退休，晚年定居广州，贫病交加。但他不肯出售自己多年珍藏的古玩乐器，而是突然装箱空运，寄给查阜西。因为事先没有跟查打招呼，查收到如此厚赠之后吓了一跳，茫然不知所措。后来他才又收到了招学庵的书信。招在信里说：宝剑赠烈士！（查：擦！就这么被烈士了！）

19. 抗战中，琴弦多停产。吴景略等人从文献中归纳制琴古法，授予苏州弦工方裕庭，以使琴弦得以恢复生产。战后，制弦原料更为匮乏，而查阜西利用在航空公司工作的便利多方觅取蚕丝药材，以供制弦之需。因此，方裕庭养成了原料一缺就向查阜西叫嚷的习惯。我觉得原料一缺就叫嚷很萌。同时不理解制弦何以需要药材。他们需要用到的药材好像主要是白芨。但我也不知道是干啥用的。

20. 古琴家詹澂秋在济南教书。他娴于旧学，特别反对白话文，建国后因此失业。他贫困至极，无以为生，和妻子吃豆渣度日。有人想接济他们，被他严词拒绝，非豆渣不食。后来查阜西聘请他在音乐研究所任职，才解了他的豆渣之困。六零年初的某年新春，詹澂秋写了一篇骈文感谢查阜西。结果查阜西看完之后感叹：现在的青年人是不懂平仄四声这些了。然而一个老先生，怎么写的文章也这么骈词不丽，格律全无！所以拥护旧学，反对白话的老先生们的古文也未必过硬。

最后，有一则吴景略尊重弟子的八卦令人感动。一九七零年代，查阜西介绍一位正在跟李祥霆学琴的女生去拜访吴景略。女生在听完吴景略演奏之后兴奋地说：吴爷爷，我要跟你学琴！吴爷爷笑眯眯地说：可以的。但你先要征得你李老师的同意。而吴本人正是李的老师。我觉得这一点就很萌。但是在中国传统师道之下，一般人不会认为老师需要征询学生意见。《倚天》中说张三丰见到常遇春，让他来武当山拜师。张真人说，我可以让我大弟子宋远桥收你为弟子。我想，你都没问过宋远桥。如果他不想收呢？以常遇春这种耿直的脾气，和宋远桥这种老好人也未必就会互相欣赏。当然武当还是很萌的。吴景略教人弹《渔樵》时曾以太极拳来解释绵绵不断的道理。但那时候太极拳也在四旧之列，他的学生没学过。

本来并不想记。但材料本身十分精彩，时有会心之处，竟不忍不记。